香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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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1/13 21:12:00

当奶奶悠长的声音在炊烟缭绕的村庄上空响起时,清晨的薄雾已然褪去,阳光正从婆娑的柳树叶间漏下来,我站在高高的*土墙上回望鸡鸣犬吠的村庄。

那时的我无所事事,整天和一群无所事事的孩子们游荡在村庄。现在想来,那也不全是无所事事的游荡,至少在游荡的过程中,我们逐渐谙[ān]熟了村庄的草滩、沙梁、树林、田地,我们摸清了村庄的每一条路,爬过村庄的每一堵墙,认清了村庄的每一户人家。在孩子们眼里,村庄是一处阔大而神秘的所在,那些大片大片在阳光下拨节生长的庄稼,那些隐藏在窗外什么地方的鸟叫虫鸣,无不吸引着孩子们天生的好奇心。

就像那个早晨,一声又一声让大地震颤的“咚、咚”声,将许多孩子吸引到了村南的一片糜子地边,一群人正在那里打土墙。在村庄,打墙是一件大事,许多有经验的村民赶来帮忙。挖地二尺有余,除去上层的浮沙,便露出下层黏腻的土*色粘土。将木椽捆绑成排,放置两侧,中间留出二尺余宽的空间,几人站在地下取土,几人站在上面合力抬起石夯,层叠加土,层层夯实,垒至一定的高度撤去木椽,几日晒干后便成了*土墙。打墙是件苦力活,沉重的石夯被高高抬起,又重重地砸下,汗水随着石夯落下,也被打进土墙,于是一声又一声让大地震颤的“咚、咚”声响彻村庄。不远处的柳树下,放着一把被柴火熏黑的大茶壶,壶里是开水滚过的酽[yàn]茶,解渴又补充随着汗水散失的盐分。

庄户人家,或高或矮,总归是要有一堵墙,为各自的小日子遮风挡雨。在村庄,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土墙围起的园子,人们称之为圐圙[kūlüè],园子里有土院,土院里又有土房、土炕、土灶。园子围起了自己的小世界,人们在里面种菜、养羊、喂猪......土墙既是围墙,也是每家每户的分界线。村庄虽然贫瘠,但*土随处可见,新添一户人家,就会出现一围新墙,旧墙未倒,新墙又起。于是那些土墙,随着小路在村庄穿行延伸,谁也说不清村庄到底有多少条蜿蜒的小路,也没人数得清村庄到底有多少堵土墙。

大人忙着打土墙,孩子们喜欢站在土墙上奔跑。站在土墙上,世界似乎改变了一个模样,土墙的高度让我们的视线变得开阔,开阔得可以看到平日时看不到的景象:那片平日里像片小森林似的玉米在我们面前矮了半截;那片每天绕着太阳转的向日葵现在也向我们露出了金灿灿的笑脸;那片差不多和我一般高的麦子已结满了麦穗,尖尖的麦芒直指蓝天。再往远看,可以看见远处草皮滩上悠闲吃草的牛羊,甚至草皮滩东面的供销社青灰色的屋檐也在树林间若隐若现。

站在土墙上,土墙便成了一条条路在我们脚下延伸。我们排着队在土墙上小心翼翼地奔跑。跑完一户人家的园子,再爬上另一户人家的园子,跑累了就坐在土墙上,面对着一浪一浪铺展开的庄稼地吼一嗓子:

“北靠大河南靠山,

河南本是米粮川,

尔林川的糜子,

巴图湾的鱼,

......”

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把我们的声音送得很远。尔林川滩滩梁梁上的糜子在阳光下随风摇曳。

尔林川是我们的村庄,我们都是吃着尔林川的糜子长大的孩子。

我想就这样一直跑下去,从一堵墙到另一堵墙,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我想知道土墙最终会把我带到哪里,我想看看村庄之外更远的世界。

只是,我还没有来得及走出村子,奶奶悠长的声音就扯住了我的脚步。奶奶喊我们回家吃饭的声音总是在晌午和傍晚时分准时响起,我也总能在无数嘈杂的声音中准确地分辨出奶奶的声音。

我知道,此时,奶奶已经弯腰向灶膛里扔进了最后一把干柴,噼叭作响的热度让屋子里弥漫着土豆、白菜和*馍馍的清香。奶奶直起身子,用围裙抹了抹手,走出屋门,顺手从门前的簸箕里抓了两把玉米,扬手撒在院子里,一群小鸡扑闪着翅膀飞奔而来,叽叽咕咕地抢食满院的玉米粒。奶奶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倚靠在院墙边的梯子,扒在墙头,伸长脖子向着东南方向的庄稼地脆生生地喊了几声:

“哎——国富,回来吃饭了!”

“哎——改明,回来吃饭了!”。

......

奶奶悠长的声音穿过屋后的柳树林,拂过青油油的糜子地,稳稳当当地落到了玉米地里叔叔和姑姑的耳朵里,他们停下手里的锄头,抬头看一眼天空,太阳已明晃晃的挂在树梢,清晨的凉爽早已褪去,燥热开始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二叔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嘀咕一声:“是该回家吃饭了!”

奶奶悠长的声音如一条细细的线,也缠住了我的脚步。我站在四叔家的墙头纠结着,是该先回家填饱肚子还是继续我的探险,我这样跑了一早晨,肚子已经开始咕咕作响。最终饥饿战胜了野心,我翻下土墙,顺着墙根绕过三爷爷家的园子,一阵风似的跑进了院子。进屋前,我用手使劲拍了拍身上的衣服,衣服上的浮土,在阳光下化作一股烟尘飘散在空气中。奶奶用手指杵着我的脑袋数落:“整天爬墙上树,哪还有个女娃娃的样子?”我冲奶奶撇撇嘴,跑进家门,抄起水瓢,顺手舀了半瓢凉水,一仰脖咕噜咕噜喝了个透心凉。

饭后,猪不哼,狗不吠,鸡不叫,连树上的喜鹊也静悄悄的没了声息。烈日是最好的催眠剂,劳累一上午的叔叔姑姑们躺在土炕上,很快进入了梦乡,奶奶也在安抚好院子里的猪啊、狗啊、猫啊、鸡啊,倚在炕边打盹,我猜外出放羊的爷爷此时也正躺在哪一棵柳树下鼾声四起。正午烈日下的村庄变得出奇安静。只有我睡不着,我不知道那时的我为什么会有用不完的精力,我踮着脚尖悄悄溜出门,生怕惊醒炕边的奶奶。

房前是土墙围起的园子,推门而望,夏日的园子被生机勃勃的绿色填充。我一纵身翻进园子里。园子有几株爷爷亲手种下的杏树。我相信,一棵树也和人一样有着生命的过程,也有童年、少年、青年和老年。就像园子里的这几株杏树,它们发芽、生长、开花、结果,经历一年又一年的季节轮回。现在它们正值壮年,枝繁叶茂,有风时,星星点点的青杏从密实的叶间跳出来,只是现在它们还不到成熟的时间。我爬上粗壮的杏树,坐在树上发呆、想心事,谁也说不清,几岁的孩子为什么也会有自己的心事。浓密的枝叶给了我最好的防护,我不必担心有人会来打扰我。透过枝叶,寂静的园子在我眼前一览无余。正午的园子,没有一丝风,似乎风也睡着了,一园子的绿色在阳光下静悄悄地成长,只有几只鸡在园子的菜地里忽隐忽现。土墙挡得住牛羊猪狗,却挡不住几只小小的鸡,它们总能在无人的午后,踮着细细的爪子,扑腾着翅膀,轻轻松松地飞上墙头,再跳进园子里。园子里的草丛、菜地成为它们天然的美食场,吃饱喝足后,在墙根边找一处干草丛,凝神静气地卧上半个时辰,当咯达咯达的声音在园子里响起时,那里一定会有一枚新鲜的鸡蛋躺在草丛里。为此,隔上一两天奶奶总要溜着墙根找鸡蛋。我溜下树,也学着奶奶的样子,顺着土墙根扒拉草丛,期望着有一枚温热的鸡蛋出现在我面前。只不过,今天的运气似乎不太好,我翻遍了墙边的每一处草丛也没发现一颗鸡蛋。

天气溽[rù]热得让人冒汗,我决定摘点新鲜的瓜果蔬菜解解渴。可走了一圈,西瓜和香瓜只有拳头大点,豌豆荚也才刚刚开花,倒是不远处的一畦[qí]胡萝卜地,绿油油的萝卜秧子在阳光下闪耀着诱人的光芒。我想,吃不到西瓜水果,拨两颗萝卜解解渴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我满怀希望地找了一颗大萝卜秧,使劲一拨,谁知半尺高的秧子,才结着手指粗的萝卜,未免让人有些懊恼,我照着原样将萝卜轻轻摁回地里,又将目光投向不远处另一颗更大的萝卜秧。直到拨过了小半畦的萝卜,我渐渐失去了耐心。那些被我拨起又摁回地里的萝卜在阳光下依旧闪着绿油油的光,丝毫看不出拨过的痕迹,趁着无人的午后,我拍拍手,翻身跳出了园子。

太阳渐渐偏西,园子里骤然响起了奶奶尖厉的声音:“哪个龟孙子糟蹋东西了,让我抓着了看不抽了他的筋!”。我溜着墙根向园子偷看,奶奶正站在那畦萝卜地里,抱着一捆发蔫的萝卜急得直跳脚。本来那些萝卜是奶奶准备冬储起来,留着过年包饺子的。最终,那半畦发蔫的萝卜和萝卜秧子被奶奶扔在猪圈里,成了几只嗷嗷待食的猪仔的美食。

看到奶奶真的生了气,我沿着墙根一溜烟地跑了。其实我并没有跑远,我蜷缩在一个无人的墙角里等着奶奶消气,土墙饱吸了太阳的热度,夕阳垂落,雾气上升,用手摸摸,它们依然是温热的。我倚靠在温热的土墙边昏昏欲睡。直到白日的喧嚣渐渐消散在晚炊里,昏*的煤油灯一盏又一盏地点亮小村的夜晚。我在昏昏欲睡中,听到奶奶悠长而又略带焦急的声音飘荡在晚风中,她在喊我回家吃饭。我装作玩地忘记时间的样子气喘吁吁地跑进家门,奶奶忍不住又数落我是个爬墙上树的“灰女子”。这一次我没敢抬头看奶奶,我坐到土炕上捧起奶奶舀给我的一碗小米粥,低着头呼噜呼噜喝得分外香甜。

几年后,我实现了离开村庄的梦想。我不是踩着土墙,而是沿着土墙边一条蜿蜒伸向村外的*土路走出了村庄,我坐着一辆吱吱作响的班车驶向一个未知的世界,村庄和*土墙以及鸡鸣犬吠都消失在我的身后。

我在每一处熟悉的景物下埋下了我的记忆,一棵树、一口水井、一堵墙、一片菜地......它们都是我埋藏记忆的标记。我想,多年后当我重返故里,循着那些熟悉的标记,我就能轻车熟路地找回我的记忆。可是,时间过于强大,它轰隆隆地碾过所有的一切,一往无前,所向披靡。多年后,一口水井干涸了,一棵树腐朽了,一片菜地消失了......有些记忆也就从此深埋于地,无法再被记起。园子里的那几株杏树,经过十几年的春秋已渐渐显出老态,开的花不再硕大粉嫩,结的杏又酸又涩,直到有一天,孩子们再也不愿意吃它结出的杏子。它的生命似乎也走到了尽头,二叔不得不砍掉它,挖出了地下庞杂的根系。平整出来的土地种上了蔬菜,无数成熟掉落的杏子腐化在泥土里,变成了滋养蔬菜的养分。

而记忆中的那些土墙呢?

我沿着村庄一条平坦的柏油小路慢慢地走,想要在村庄里觅得一丝土墙的影子。记忆逆流而上,回忆穿越时间的洪流,有一个小女孩正在洒满阳光的土墙上奔跑。只是,那些土墙似乎一夜之间消失了。我知道,一堵小小的墙,不足以抵挡年深月久的风吹雨淋。有些土墙随着南来北下的劲风、狂风,幻化成风的一部分,飘散在远离故乡的土地;有些土墙在一场又一场春夏秋雨,甚至冬雪冲刷中,随着雨水融入土地,土墙越来越矮,最后矮成了土地的一部分;而更多的土墙,在村庄建设的进程中,被轰鸣的铲车推倒、碾压、掩埋,来自大地的*土墙重新回归土地,用不了两个季节的轮回,就会被杂草、庄稼、枝叶覆盖,与大地融为一体,了无痕迹。是的,了无痕迹。那些每家每户用土墙围起的园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圈细细的铁丝网,每户人家只剩下一方小小的用红砖围起的小院子。我试了试,手掌宽的砖墙虽然坚硬,但似乎不足以撑起我的体重,我找不到站在土墙上的那种踏实感。没有了土墙,有多少孩子失去了站在高处看风景的乐趣?又有多少孩子失去了躲在土墙后捉迷藏的快乐?我知道,没有人能够阻挡村庄向前发展的脚步,我只是有些失落,心里有一些联结着我和村庄的东西突然消失了,现在那里被空荡、怅然和一丝伤感填满,或许那就叫乡愁。

多少年后,我成了故乡的陌生人。没有了土墙的指引,我站在村口的小路上竟自迷失了方向。

我所在的城市,没有土墙。那是一个奶奶的呼唤声无法抵达的地方。

有一天傍晚,我躺在沙发上翻着一本小说打发时间,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村庄,站在高高的土墙上极目四望,清凉的风拂过我的面颊,吹得四野的庄稼此起彼伏。醒来时天色已暗,华灯初上。我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恍惚间我还是那个犯了错误的小女孩,正蜷缩在土墙根下,等待着奶奶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在晚风中响起。我承认,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变成了一个恋旧的人,我心里明镜似地清楚,土墙已渐渐被这个呼啸向前的时代所摒弃,我依然会在某个朝阳灿烂的早晨或安静寂寥的*昏,固执地,想起土墙,以及和土墙有关的日子。没有回忆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于我而言,没有土墙的回忆也是不完整的。

尽管在故乡已经找不到一段完整的土墙,尽管我曾经那么决绝地想要离开土墙,它们依然倔强地在我的记忆深处站成了一道道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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