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的时候,常盼着放暑假,放假了会到父亲的瓜园里看(kān,守护)瓜,好玩还有瓜吃。
父亲的瓜园,在老家的西堰上,那块地比庄子周围的地都高,庄上人叫它西堰。至于为什么叫西堰,没人能说得清。反正老家那地方,在从前的几百年间,就是*河频繁决口改道和泗水与*水在古运河上互夺地盘的泛洪之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生产队把这块高头地分给了社员作自留地。我家的自留地就成了父亲的瓜园。
父亲每年种的是麦茬瓜。就是在每年的寒露前后耩(jiǎng,耩子,从前播种农具)麦子的时候,每四耩子留出一道二尺来宽的“瓜趟子”。“瓜趟子”上不耩麦,待两边的麦苗出齐后,他会把“瓜趟子”用锨深翻成一块一块的土伐,不打碎,让冬天的雨雪去冻蚀浸润慢慢地风化。父亲说,这样又肥地又灭虫。到了年后,大地解冻,父亲又在“瓜趟子”上施农家肥再深翻一遍,把有机肥翻在土里“闷”上一段时间,说是给土地“上劲”。清明前后就可以在“瓜趟子”里每隔三尺挖一个二十公分长的土坑,一条线摆开放进三颗西瓜种,敷上一冬的风化土。待到割了麦子,瓜苗已经长出三四个叶子了。
父亲只能利用集体劳动的空隙来伺弄他的瓜园。他把麦茬地一锨锨地翻起来拍碎耧平。麦收时节干热易旱,他会一趟一趟地挑水保苗。在整个夏天,他会不停地施肥除草,压瓜打叉,像伺弄孩子一样打理着他的瓜园。为了保证瓜的品质,他舍得花本钱。一是从不用化肥,他会在定瓜后,高价买来麻汁(晃香油剩下的芝麻油渣)用于追肥。二是从不用农药,他见瓜叶有虫洞,就猫着腰翻找,还见他撒草木灰治蚜虫。反正瓜园不大,他的原始治虫方法还很奏效,从没见过瓜地形成虫害。
夏日酷暑,骄阳似火,常能看到父亲在瓜园里光着膀子,任凭灼热的骄阳炙烤着,身上滚动着汗珠,后背上胳膊上起满了水泡,后来水泡破了,在黝黑的皮肤上留下一圈落一圈的白色脱皮。但是,只要看到我在骄阳下光着膀子,他就会呵斥我穿上衣服,把他那顶破席蓬夹子(芦苇编的草帽)戴到我的头上:“别晒着!”当时,我心里还很不情愿,觉得父亲很霸道。其实,父亲的呵斥中,充满了对我的疼爱。
当瓜园里长出了鸡蛋鸽蛋般绿莹莹毛茸茸的小西瓜的时候,父亲就会拿来早已准备好的木棍、芦苇和稻草等,在靠近田边小路的东北角搭一个瓜棚,里面放一张小软床(没床板,在床框上穿绳子当床板),床上吊着一顶纱布蚊帐。这个瓜棚就是父亲整个夏天的居所了。当瓜地有了瓜棚,才像个瓜园。瓜棚让瓜园有了立体的美,满园的绿意也显得更浓了;园里瓜叶的翠绿和瓜花的金*,又把瓜棚衬托得不再那么简陋和单调。还有后来爬上瓜棚坠下的条条丝瓜、南瓜,更让这个瓜棚有了田园诗意。父亲每天最惬意的时候,就是干活累了,走进瓜棚,坐在床沿上,掏出铜头玉嘴的旱烟袋,装上一袋烟丝,划上火柴,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瓜瓞绵绵的田园,脸上会露出那让人不易觉察的微笑。我现在想起,如果当时有画家以瓜园和瓜棚为背景,给父亲来一张素描,说不定会是一张世界名画;或者能像现在这样,随手掏出手机拍上几张保留下来,该是多么美!多么珍贵!可惜,都没能做到啊!我当时只能用童真的眼睛无意识地记录着父亲的身影,又无意间储存进了心底。
父亲种的是三白西瓜,他独爱三白西瓜。人家不愿种,嫌费事,品种难保纯,有时人家还不认。他却说,咱这南北百里,都知道“半庄的萝卜依宿的瓜”,依宿瓜指的就是三白西瓜,是当年韩信传下的品种。三白西瓜籽少汁多,沙瓤,不仅爽口好吃,而且能解暑润肺,治拉肚子,养人。
他的话不假。记得临近放暑假的一天下午,我不知是中暑了还是怎么回事,晚饭不想吃,第二天上午还是水米不想进,有点拉肚子还想吐,也没能去上学。在那缺医少药的年代,母亲带着我到了大队医务室,吃了两片药还不见好转,一直眯眼不睁的昏睡。正急得没法,正好父亲从瓜地回来,粪箕子里背了一个熟透了的三白西瓜。他拿出来洗了洗,递给母亲说:“想法让孩子吃点西瓜看看。”母亲把我硬拽起来,哄着我吃了一口,立马感到像有一股蜜汁般的津液流进了心里,慢慢地向周身润去,还有一丝玫瑰般的香气通向七窍,我慢慢地睁开眼,看到白如膏脂的酥软沙瓤似乎能随风流动。我顿时有了想吃的欲望,张开大口,连吃带喝的吞了起来,一会儿,撑得我蹲在地上几乎要尿裤子。坚持着勉强站起来,去了两趟厕所后立感神清气爽,吃了午饭后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
放暑假了,大人们上工,我就到瓜园看瓜。看瓜还得顺便看孩子,也就是带我的侄子。那年暑假他大约刚满周岁,还不会说话,我大他十一岁。看瓜,也就那么回事,瓜地有个“人”罢了,没有什么事。但是,带侄子可让我失去了自由,我唯一的办法就是他只要哭,我就摘瓜给他吃。父亲在每两棵西瓜之间种一棵小瓜,大西瓜我不敢动,小瓜我是可以随便捡着摘的。有香瓜,有甜瓜,有脆瓜,还有面瓜。我喜欢面瓜,长得似面包,熟透了满身的绿道道就变成了金*色,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吃起来似掺了蜜的土豆泥,还压饿,面得咽人。有一次侄子又哭了,我就把他放在软床上,准备去瓜地寻瓜。恰巧“五秃子”叔路过瓜地,庄上的人背地都叫他“周七猴子”,怪点子多。譬如有两个孩子玩得正欢的时候,他若走过去,不超过两分钟就会挑唆两个孩子互相打起来,他在一旁得意地哈哈大笑。只见他忙的替我摘了一个甜瓜,往自身的破褂子上擦了擦,一掰两截,自己先吃着一截,吃得还怪甜,把另一截递给我:“孩子哭了,抓紧给他瓜吃,哄哄!”我赶紧把瓜往孩子嘴里塞,侄子止住哭,咬了一口,“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了。(我不知怎么回事,再次把瓜往孩子嘴里塞,孩子纠着小嘴“嘟嘟”地往外吹。我疑惑地尝了一口,也“哇”了一声吐多远,真苦!我再找“五秃子”叔,早已走远了。他的那半截瓜扔在了我身后的地上,我仔细一看,他根本没吃,瓜上连个牙印也没有。我哭笑不得,冲着他吼道:“什么人呀!连不会说话的孩子都坑!还喊你爷爷哩!”不过,那事让我有了一个模糊的印象,看来苦和甜是可以变的,就像这甜瓜,只有熟透了才甜,在它没熟的时候,比苦瓜还苦。
还有一次看瓜带孩子的经历让我紧张了好几天。那是又过了一年的暑假看瓜,侄子已经能走路了,也能说些简单的话了。在瓜地不远的东边,有一条南北土路,路东有一排合搂粗的大柳树,树冠能遮盖整个土路面。那天我带侄子到大柳树下玩,在路上也能看到瓜园。我见到路上有一颗钢珠,应该是从人力板车上类似轴承的里面掉出来的,豆粒般的亮晶晶的滚圆,很好玩。我捡起来递给了侄子,他玩得很高兴,起先拿在手里玩,后来含在嘴里玩。没多会儿,侄子奶声奶气地对我说:“小叔,我把车轱辘吃肚里了。”我一听被吓得六神无主,见到父亲没敢说,回家也不敢给母亲说,犹豫了好长时间也没敢给哥嫂说。我担心,我害怕,我不敢想象下去……一连几天,侄子只要拉屎,我就把他放在没有瓜秧的空地上,等他拉完了,我就找来小树棍,把大便一点一点地挑开,仔细翻找那颗钢珠。这样一连找了五六天,也没找到,再看看孩子,也没有不适的表现,心想着一定是在家里什么时候拉屎时排出来了,我的那颗悬着的心才慢慢地放了下来。
不知不觉间西瓜熟了,父亲会每隔几天摘一板车拉到城里去卖,我每次都会跟着去帮忙。父亲会把长得最大的,“形象”最美的那几个瓜王留下来,搬回家里放在床底下当作种瓜。说三白西瓜耐放,放三四个月都不会变质塌瓤,味道会更好。一般会在中秋节或者再晚一些才吃。重要的是,吃瓜时谁也不能伤到瓜种,要把每块瓜上的瓜种剔完才能吃。吃完瓜他会把瓜种收集起来,淘洗清理,放在筛子里晾干,装进一个小布袋,吊在屋里的房梁上,那就是他明年瓜园的希望。
暑期结束了,看瓜任务也完成了,我又重新背起书包上学去了。然而,父亲的瓜园还在不断地变换着模样:早在西瓜还没成熟前,他已点上了豆角;豆角还没罢园,他又种上了萝卜。而且都是优良品种。豆角是那种矮杆短胖形,用地锅炖,放点家里自晒的大酱,烀出来有一种甜绵酥烂的酱香味道,是一家人夏秋两季的主打菜。萝卜就是常说的“半庄萝卜”,紫皮,红心,尖头,圆腚,细尾,大家都叫“穿心红”萝卜,就是萝卜中间有一道红心,从头红到底。不管用它切丝素炒,切片炖肉,还是切条炖鱼,出来的汤汁都是红红的,肉片和小鱼都被萝卜润得透红发亮,味道特别香鲜。如果用“穿心红”来腌制萝卜干,腌出的萝卜干就像红珊瑚,呈现出鲜亮的玫瑰红色。
寒露前后,拔了萝卜,瓜园完成了它的最后一季收获,父亲又开始耩麦子了。他甩开等长的步子丈量着土地,插上芦苇杆,做上标记,哥哥驾辕,嫂子和二姐拉偏荊。父亲扎准耩铧,远瞅着地那头的芦苇杆,双臂揺动着耩子,土地上随即出现一道道笔直的耩垄沟,粒粒麦种伴着均匀的耩耧声滑落到垄沟里。过不了几天,垄沟里就会长出一行行针状的鹅*色的麦苗,继而麦苗渐渐地变成了一行行墨绿。这时的瓜园已经变成了麦田,其间又出现均匀笔直的“瓜趟子”。父亲的瓜园,此时算是完成了一年一度的耕作轮回。“瓜趟子”也为明年的瓜园埋下了一个春秋的伏笔。
时代在不停得变换着。改革开放,土地调整,宅田合一,村里把西堰的自留地全部栽上了银杏,变成了白果园。我也参加了工作离开了家,住到了县城里。日月般的流水已漂白了父亲的黑发,已过了古稀之年的父亲,脊梁已不再那么挺直,步履也有了些蹒跚,但他还是丢不掉瓜园情结。三白西瓜虽然种不成了,但他还在新分到的长着白果树苗的林地里,种上些香瓜,秋后还会点上矮杆短胖豆角,种上“穿心红”萝卜。虽然长得没有当年瓜园里的好,但他会在最佳的时令里,挑选最好的香瓜,最好的豆角和萝卜,骑着他那辆三轮车,赶着十多里路送到我家。他知道,我吃惯了他种的瓜,他种的菜。
父亲是一个不平凡的人。虽然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没有做出惊天动地的事业,但是,父亲已把土地当成一个农民的根,不管耕耩锄耙,还是割运扬垛,他都样样精通。他掌握着每一种作物的秉性,与它们心有灵犀,看得懂它们的苦痛,明白它们的需求。在他的瓜园里,他能破译出每一只西瓜上的纹理密码,把它们个个打理成精品。
父亲似乎也能破译自己的阳寿。难忘的那年春节,父亲在城里过完节要回老家,我请人开车送行。汽车启动,挥手告别。我刚回到家里,父亲又来叫门,给我一样一样的交代一些事情,我不明就里地问:“您下车回来说这些干嘛?”“说不准我回去就死了呢。”父亲坦然地回答。谁知一语成谶。在他回老家没几天,我接到电话说父亲不适,我急匆匆地赶到老家,与父亲交流医院。谁知正在安排住院事宜时他就“呼呼”地睡着了,任凭我呼天抢地地哭喊,再也没能唤醒他。啊,能如此精准料知自己的生死,世上能有几人?
父亲逝去已经二十七年了。如今我也到了“奔七”的年龄。不知怎的,每每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坐窗前,遥望星空,当年储存在心底的那一张张父亲的“照片”,似乎从遥远的天际间徐徐涌来。我看着看着,又产生些后悔,这些无形的照片,都是当年无意间留存在心底的,那会儿,还不懂得父亲会老,更不知道他会在哪一天离开我们,真的不知道,否则……端详着“照片”中父亲那张慈祥的面孔和终日劳作的身影,回味着父亲的瓜园里的三白西瓜、矮杆豆角和穿心红萝卜的味道,还有童年那段贫穷而又欢快的时光,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