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枝赶到卫生院的时候,陈敬生正在闭目休养。
脸部擦伤了,鼻青脸肿,右小腿也已经上了小夹板。
正好卫生员过来了,菊枝就拉着她小声问:“你好,他要不要紧?”
“已经处理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要好好养着。”
床上的男人动了动,木板床发出“吱呀”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他尽量用手肘撑起上半身,也还是扯动了腿,顿时眉头缩紧。
菊枝连忙过来,给他在背后塞好枕头。
“你别乱动了!”她的神色一半担忧一半恼怒,“天龙说你摔了,我肯定过来看看。”
陈敬生微微点头,认真看了看她的脸,比上次见面要红润一些了。
“没啥事,我自己清楚,你别跟着操心了。”他笑了笑。
菊枝见他的国字脸都肿变形了,心里不好受,说:“以前也是爬高爬低采药的,从来都很小心,没见你摔过。怎么回事呀这次?”
陈敬生眼神敛了敛光彩,轻描淡写地说:“哎,常在河边走,哪会不湿鞋?”
他是不会告诉她,今天根本就是自己逞强了,为了采下石缝里的一棵岩白菜抛掉了之前的淡然。
多采一株,便多卖些钱。
付忠义的钱袋子还对自己敞开着呢。
菊枝并不知道这背后的许多事,只听他还拿老话打趣自己,也不觉被逗笑了:“你可真是宰相肚里好撑船,这都不恼?”
陈敬生何止是不恼,甚至还生出一点暗喜。一喜她能重露笑颜;二喜能与她得了片刻相处。
他这一生了无牵挂,唯愿与眼前人容颜共老,无需在意俗世纷扰。
风从窗来,两人的笑声交缠在一起,仿佛回到了当年栀子花树下他执笔教她写字的那一日春光。
“这是说了什么笑话,把你们两个都笑翻了?”
一道洪亮的男声,像一把利剪,“咔擦”一声便剪断了那幅烂漫的春光图。
菊枝抬头望向门口,看了李民强一眼,不爱搭理。
陈敬生脸色微黯,但也及时调整了心绪,拿出了往常的平和。
“没什么,你来了。”
李民强径直走向菊枝,把手上提的一袋香瓜放在病床旁边的小桌子上。他看了一眼菊枝,没说话。侧过身,他又去看了看陈敬生,说:“摔得这么严重,腿也断了?接下来,一个人要怎么搞——”他话还没说完,突觉胳膊某处传来一阵疼痛,“哎呀!你掐我干啥?”
男人龇牙咧嘴,看向掐他的人。
菊枝白了他一眼,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挨打又挨骂,李民强却看着女人笑了起来,两道浓眉下的细长眼睛都像是渗进了金光一般。
菊枝被他的反应整懵了,低声斥他一句:“有病!”
李民强看她嗔怪自己的样子,很有当年小女儿的姿态,心湖澎湃,笑嘻嘻地从袋子里拿出一个香瓜说:“你火急火燎赶过来,饭也没吃,这香瓜甜,你吃一个。”
菊枝为了不跟他生出是非,乖乖接过来了。
看在李民强眼里,这就是女人听话的表现。他转身又拿出一个,递给陈敬生,脸上的神色颇有点得意,说:“你也吃一个,尝个鲜。”
陈敬生笑了笑,淡然地接受了自己的所见所听。
她和李民强是夫妇,生儿育女多年,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正当之事。
而自己,才是那个不合时宜之人。但,他早已置这些于身外了。
接过李民强递来的香瓜,他也在想刚刚那个问题,自己腿折了,孤身一人,确实是比较麻烦。
这个时候,他倒是真心羡慕李民强的。
“这样吧,敬生,你这肯定需要一段日子,就让天龙去你那搭把手。”菊枝吃完香瓜,用手背抹了抹嘴说。
陈敬生刚要说点什么,李民强便抢了话头:“那刘老汉的鸭子怎么办,谁去赶?”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用一双特别无辜的眼睛盯着菊枝。
菊枝十分清楚李民强肚子里的那几根细肠,便面不改色继续说:“我替天龙去,行了吧?”
李民强撇了撇嘴,说:“你都在家卧床多少天了?也该去队里上上工了。”
菊枝见他不依不饶,心中气恼得狠,于是抬脚重重踩了他一下。
“哎哟!疼!疼!疼!你踩我做什么?”李民强高声叫起来,眉头都打结了,这下估计是真被踩疼了。
饶是再好的风度,陈敬生也觉得自己难以消受他们的“打情骂俏”。
于是,伴着窗外吹来的一缕风,陈敬生淡淡开口了:“不用劳烦生事了,我自有主张。”这次,他竟是连菊枝也不看一眼,说完便专心吃起了手上的香瓜。
菊枝很是难为情,她以前是从未将陈敬生当作男人看的。
在那个所谓的大户人家里,他护着她,有时把自己的那份饭给她吃;在姜家村,他给她敷草药,教她写字。他就像是她头顶上的一颗星星,在许多个孤苦无助的时刻穿过黑暗给她送来亮光。
直到她认识了李民强。
很多次的月光芦苇地,李民强问她,你有没有相好的?她说没有。李民强又问她,那有没有男人惦记你?她那时候脸更薄,打了李民强一肩头,说,你要再这样欺负人,我以后就不来了。李民强马上抱住要站起身的她,跟她求饶,别生气啊,我不问了,我就是不想你被其他人想着。
那时,她到底有没有感受到陈敬生的心意呢?
或许,是李民强十足的男人气息淹没了她的所有思维;也或许,是李民强奋勇在前替她挡住了落在身上的拳头,她便不再需要陈敬生的草药了吧。
现在想来,多少是有点感慨的。
那晚,斜阳特别红,她好不容易才从李民强的“纠缠”里逃出来,脸上的红晕和天边的晚霞一样鲜艳。
“菊枝——”一声清冷的呼唤,从一棵寂静的栀子花树下传来。
“敬生哥哥?”她好久没见过他了。
男人从花树下走出来,看着女孩的脸,说:“今天下工这么晚?”
菊枝脸上飞起两朵红云,看了看他,微微诧异他下巴上的胡茬。
他一直都是很干净利索的。
“跟几个小姐妹玩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
“嗯,下次记得早一点,你长大了,更要注意安全。”他的话还是和平常一样温和。
但是,菊枝记得很清楚,那天黄昏他眼睛的神色就跟那个秋天一样萧索。
——
已经无法追忆,是从哪一刻开始,姜菊枝明白了陈敬生的心绪,但也只能装作从未知晓了。就像一朵花,错过了春天,便要永远收拢花苞,不作他念了。
风又来,菊枝完全能够察觉陈敬生已经是有拒人千里的意思了,想要说点什么,又似乎无从说起。
嗷嗷叫痛的李民强也觉出了异样,但他心里十分不快,甚至是莫名怒火在升腾。
这个陈敬生现在是什么意思?
“你干什么?我们在这里为你打算,你倒不识好歹了?”
陈敬生默默看他一眼,没说话。
吃了两口香瓜,又似是不忍,抬眼看向菊枝,这次语气柔和了些:“好了,不用太操心我,回头再商量。”
菊枝听了,不知为何,眼睛一热,便有雾气在眼眶里升腾。
她突然想起来——
那年,她跟他说:“敬生哥哥,我要嫁人了。”
他当时正在写一幅字,听她这话怔在原地,那笔尖的墨汁滴落下来,黑了白纸也未觉察。
“敬生哥哥,你的字!”她惊呼。
“别管这些!”他话语里像是灌上了铅,闷闷的,神色已是蒙上了一层疏离之意,“你特意来跟我说这个话?”
菊枝从没见过他对自己这个样子,眼神无措地看着她,不知再说什么好,便点了点头。
他得了她的回应,默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就卷起那幅字,揉成乱糟糟一团,朝地上掷了过去。
不巧,就砸在了女孩的脚背上。
菊枝吓一跳,被他如此对待自己往日宝贝的字吓一跳,也被他对自己这一刻的模糊气恼吓一跳。
只因,他对自己从来都是和风煦阳。
大概是发觉她被吓到了,他终于缓和了脸色,只是言语还是淡淡:“菊枝,你长大了,嫁人很正常。”他顿了一下,继续说,“以后,你就是真正的大人了,你就喊我‘敬生’吧。”
她立在那里,不知为何,心绪复杂,水汽弥漫在眼底。
他隐忍着,却还是叹息一声,走到她跟前来,像一个大哥哥一样,轻拍了她的肩说:“是我不好,我不该凶你。你嫁人是好事,以后就可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了。”
“那我还能叫你‘敬生哥哥’吗?”
这回,他却坚持了:“还是叫‘敬生’吧。”
——
仿佛是十分遥远的事,菊枝却因同一种情绪眼热了,她极力忍着喉头的酸楚。
她的这副模样全部落在了李民强的眼底,就像一把神奇的扫帚把男人之前的得意全部扫到了九霄云外,也像一把火柴,瞬间就点燃了男人压在胸中的那把火。
戏台上的眉目传情也就是他们这样吧,拿他在旁边当个死人一样,不管不顾!
“你倒是出息,还哭上了!”李民强一把拽住姜菊枝的手腕,呵斥一声,“走,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