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以前是个制冷工程师,典型的老牌理工男,不善言辞不通俗务,在单位上班的时候,看见领导就想怼,总觉得人家是外行指挥内行,不懂装懂纯属胡闹。单位里和他亲近的人,不是落魄至一辈子提不起来的老科员,就是看门房烧锅炉的老大爷,最成功的人际关系案例是结交了车间屠宰工和常年宿醉的冷库保管员,让我家在少肉缺油水的年头能买到便宜的羊下水。
下岗那年,父亲被原想捧一生的铁饭碗狠狠地砸破了脑袋,无奈之下自己做起了小生意。赶鸭子上架并没有改变父亲的木讷本性,谈生意口嘴笨拙,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这倒也好,客户听不懂反而觉得这哥们高深莫测,一来二去,竟也拿下了不少小活,维持家庭开销不在话下。
话可以潦草,但活必须干好。父亲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为他赢得了人们的认可。小小生意二十年,我家没能大富大贵,日子过得也算顺遂。小买卖人,在外间事事由不得自己做主,父亲为了生计委曲求全,自然不得开心颜。人在压力下,定然找出口,父亲的出口是——吃。
父亲对吃的虔诚到了挑剔的地步。出身农村的他,饭菜必备的品质首先是新鲜,为了“新鲜”二字,从来不知道我念书是几班的父亲,能够准确地说出菜市场流动小贩哪家的哪样菜是自家田地所出,能够清楚地记得外地贩卖来的菜几点到场,至于牛羊肉哪家是散养哪家是育肥,从事制冷行业的他更是门清。
可气的是,父亲逛菜市场只逛不买,他记下一切后,回来告诉母亲,让她去按图索骥。许多时候母亲找不到父亲所述的小贩,也没法找到,父亲的描述是:“卖青菜的那个小伙子,脸长,眉毛粗,一般在菜市场进口处。”母亲去寻,看谁都脸长,看谁都是小伙子,菜市场进口处一堆人,直把母亲看花了眼。
买回来的菜很少能符合父亲的心意,不做饭的他站在厨间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训斥母亲,犹如怨妇。每回争吵,父亲总是在高歌猛进中开始,在母亲一句“要不你来做?”的反问中灰头土脸的结束。屡战屡败的父亲丝毫没有败者的自觉,饭到桌上,他又开始了第二轮反扑,还经常想拉上我助战,颇有些电影《南征北战》中“拉兄弟一把”的反动派嘴脸。我自是不能帮助父亲,他常在外,母亲才是我的直接上级。
虔诚于食物新鲜度的人,亦有对应季的倔强。蔬菜是否应季,父亲不在意,他知道菜类大棚的运作在现有技术下已不是难事,他在意的,是水果的应季。
什么季节吃什么水果是父亲的信仰。神经大条的我经常反驳父亲,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水果怎么就不能和蔬菜一样,也产自大棚。父亲闻言,满脸不屑:“大棚水果?能有多少产量?你见过苹果园里盖大棚的傻子吗?”修建了无数恒温冷库的父亲,为了反驳我的无知,带我去各个工地转了几圈,回来后我对水果不用应季再不提起,乖乖的听从父亲的建议,从此只吃应季水果。
父亲的职责,一家之主的重担,让父亲的人生变得匆忙,真正做到了“时光荏苒”。如梭岁月中,父亲对时光的感知,全来自于增减的衣裤和应季蔬菜水果的上市。菜市场上出现野菜售卖,父亲感叹:“又到春天了,老家快耕地了。”街头巷尾出现了推车卖西瓜香瓜的小贩,父亲惊叹:“这么快就又是秋天呀?老家该收庄稼了。”冬天不用提醒,素来喜欢吃馅儿的父亲会和约定好的菜贩提前购买过冬的大葱,葱丛林立,寒冬将至。
母亲去世后,父亲选择了退休,原本两个人经营的小门市少了个斗嘴的对象,父亲再也提不起做事业的勇气。退休后的父亲,把快乐交给了菜市场,把寂寞交给了厨房。每天清晨的早市是父亲与人交流的宝地,这时的他,已经对蔬菜水果的新鲜与否不再重视,他在乎的是讨价还价时磨的嘴皮。厨间再无人和他争吵,父亲沉浸于此,厨艺却没有丝毫进步。
我想让父亲搬来和我同住,父亲不愿意。在他的心里,孩子家永远是孩子家,不比自己的窝舒坦,不似我们,父母家永远是自己家,携妻带子也理所当然。我又想搬去与父亲同住,无奈孩子年级尚幼,上学实在不便。
岁月增添了父亲的皱纹,命运无情地缩小了父亲的可以掌控的势力范围,家中能听他发号施令、臧否褒贬的,只剩下了他自己和厨间的锅碗瓢盆。过去绝少掌勺的父亲,时不时地炖肉煲汤,喊我来拿。为了顺应他的心思,我有叫必应,游走在父亲生活的边缘。年龄的代差,使得父亲在威严上一再让步,也融入不了我的生活,辈分的差异,使得我使出浑身解数,也不可能和父亲如朋友般相处。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应对着,说不出的别扭。
灶间
好在父亲运气不坏,母亲走了一段时间后,他找到了一位脾气超好的阿姨共度余生。我们和阿姨相处得极为融洽,父亲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笑容。人一得意便作妖,放在父亲身上一点不假。没过多久,父亲“原形毕露”,又开始在厨间指手画脚,往日的岁月静好成了假意,趾高气昂的挑剔声再次降临厨间。
阿姨姓吴,是蒙古族,却很少吃肉。喜食牛羊肉的父亲找到了攻击“敌方阵地”的缺口,有事没事地调侃吴姨:“哎呀,你咋不吃肉呢?你看这羊肉多鲜,你瞅这牛肉多嫩。”欠巴巴的模样引起了全家人的公愤,我儿子作为不惧怕爷爷的生力军,一次次地用小脑袋把父亲拱出厨房。
父亲看到敌我双方力量对比实在悬殊,玩起了战术,剑走偏锋,在调味品上下起了功夫,意图重回厨间的领导地位。
学会了网购的父亲一发不可收拾,家里的调味品从祖国的天南地北汹涌而来,直至把厨房的抽屉柜子塞得满满当当。有一日父亲厨性大发,誓要炖出一锅惊天地泣鬼神的羊肉,我们一干人等搬好马扎坐在厨房门口,看着父亲忙碌,听着父亲抱怨,儿子甚至拿来了瓜果,说要看爷爷演戏。
票友的唱腔再润,也不过是个爱好。折腾了半天的父亲终于把他炖好的羊肉端上桌子,这时他孙子已经摇摇欲睡,吴姨和我媳妇已经讨论起了化妆品和衣服,颇有眼力见的我放下手中的书本,大声咳嗽了几声,唤来众人。
理想和现实的差别在于一锅被糟蹋了的羊肉。父亲毫无章法的炖肉法和满锅的香料把羊肉炖成了中药。自感尴尬的父亲在勉强夹了几筷子吞咽下肚后,放弃了抵抗,自我解嘲道:“我这是按照网上大厨教的法子做的,怎么就不灵光了?”没人吃的羊肉被父亲拿去喂小区流浪猫狗,不怕人的猫狗闻到气味,远远躲开,这些人类不会说话的朋友终于用自己的行动彻底击碎了父亲之于厨间最后的尊严。童言无忌的儿子安慰爷爷:“爷爷,您看,狗狗都不吃的肉,谁能做得出来?爷爷是最棒的。”父亲听了大为感动,掏出钱包拉着儿子走进了超市玩具区,上演了一场士为知己者破产的情感大戏。夕阳下,一老一少相得益欢,物质精神各取所需。
父亲在生活的江湖中,一生不过平常,始终未曾练就绝世神功晋升至大侠级别。好不容易退而求其次地想要一统家中厨房,来个称霸江湖唯我独尊,亦出师未捷底儿先掉。作为他忠实的门下子弟,我无有半分嘲笑与鄙视,在我的心中,父亲是挡在我身前的大侠:一顶露着草沿的破斗笠,一袭浑身油腻的烂蓑衣,一柄锈迹斑驳的大环刀,他武功不高强,却在风雨中临危不惧,面对艰难,为了护住身后之人毅然拔刀,没有豪情万丈,依然光彩夺目。而他所求的,不过是在行走江湖之余,寻那乡间的一家茶寮酒肆,淡酒一杯,温茶一盏,二郎腿一翘,来场得意。
他得意,我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