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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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9/11 1:09:00

文/李菏生

全文共字

端午节放假三天,因为疫情管控,我便没回菏泽老家。

我知道,这个节骨眼儿,正是老家乡亲们最繁忙的时候。一望无际黄灿灿的麦田,此时正欣欣然等着“颗粒归仓”。

家里还有五六亩地。除了在东场种了五六分大蒜,在临近老学校(曾是我的母校,如今已荒废)土墙根儿的北地开辟了近两分地的菜园子,其余的地块都在去年的秋季耩上了麦种。幸好如今收麦都是机械化了,不然,父母又得接连好几天灰头土脸得比小鬼还要狼狈不堪了。

电话打过去询问母亲麦子的收成。母亲悻悻然,用一种好似丢了好几头羊羔子的口吻说,天旱,今年麦子不中。

从正月初六离开老家至今,我几乎从未主动关心过老家的天气情况,只是偶尔在电话里听父亲抱怨过那么一两句。自打脚底不再沾满泥巴,我对土地和庄稼的感情寡淡了不少。

母亲的一句“麦子不中”,不知怎的,竟莫名地突然像往我的心里压了一块大碾盘似的。我还没开口接着问母亲麦子怎么个“不中”法儿,母亲就径自念叨起来了,“麦秕,量少,地旱得跟啥似嘞,这不,恁爹浇地还没回来……”

遥远的电话那头儿,母亲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恍惚。“地旱得跟啥似嘞”,这句方言好像隔空伸出无数只触手,一下子把我拽到了千里之外的鲁西南。

我的眼前铺展出一片片只剩下麦茬的干硬的土地。因为缺水,土地板结得跟砖头木板似的,头奋力砸在上面,只听见当当响,两三下都刨不出供棒子种藏身发芽的窑儿。没办法,土地爷饿了渴了耍脾气了,乡亲们只得想办法让他老人家吃饱喝足哄他开心,不然他会搅得地里成不了庄稼。

在我的记忆里,祖父还健在的年月,那时浇地还不兴用水沟子,家家户户都是用地排车拉着水袋子往干得裂出缝道的田里送水。

模糊地记得,同样是初夏的一天,父亲弓腰咬牙在前头拉着沉重的地排车,母亲和小姑一左一右护持着水袋,那条水袋不知用了多少年,浑身上下贴了好几处黑色的胶带,水袋里不时传出冰凉的井水“哐当哐当”晃动撞击的声响。

伴随着地排车吱吱呀呀的呻吟声,那个散发着奇怪味道的水袋,越看越像一个鼓胀着大肚皮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病人。村子西北角大坑边住的那个盲眼老太患的就是这种怪病,肚皮越来越胀,眼皮子肿得几乎完全遮盖了浑白的眼珠,她整日躺在一张烂席子上,整日地痛苦哀嚎,头顶附近的土墙皮被她用指甲死命地抠挖掉落下来好大一片。

用水袋浇地是个大工程,一亩地得反反复复往家里跑五六趟,那时我小,祖父怕我被暑气热伤(或是怕我添乱),我的任务是陪着祖父守在家里看家——那时有不少破门而入捡垃圾的外地妇女,她们什么都会拿,经常是一群人吵吵闹闹地拥进家门,祖父挥着大笤帚赶都赶不走。

用水袋浇地是怎样的光景,因为没看着,我就不甚清楚了。我只记得,那时天热得紧,连平日里欢蹦乱跳龇着牙撵得邻居家母鸡乱窜的黑狗都不得不本本分分地卧倒在门楼底下纳凉,人就更不用说了,恨不能将浑身的布条脱个精光!

滚滚热浪之下,衣服压根儿穿不住,男劳力们常常是上身一丝不挂,下身的裤子也是能挽多高就挽多高。一整个夏季过去,庄稼汉们都被日头烤成了三段,上身和下肢黑不溜秋得好似抹了一层锅灰,只有着衣料的紧要处和脚底板还保留着从娘胎里带来的雪白的肉皮。

后来,乡亲们在村东头挖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水沟子,一头搭在村南的大河龙沟子旁,一头戛然而止于村子最北面李麻子的地边。从李麻子那贫瘠的六分地往北走,穿过一条满是尘土和羊屎蛋子的土路,就是以种香瓜出名的大刘庄了。托了香瓜的福,大刘庄比俺庄富不少,红砖楼房也要比俺庄上的多(不知为啥,俺庄素来与大刘庄关系不好)。

到了旱季,大队部门前老槐树上的大喇叭里就会一遍遍地响起号召乡亲们浇地抗旱的通知。其实这根本不用号召,家家户户都知晓地里头的情况,每一块地都干硬得跟碾盘似的,别说种下娇滴滴的庄稼了,就连生命力顽强的杂草都识趣地不在田地里落下半颗草籽儿。

大喇叭吆喝了半天,临近傍晚,村南的大河边先是起了一个棒子秸搭的像破庙似的庵子,然后就炸雷般绽开震天响的柴油机的轰鸣声,紧接着腾起阵阵熏人的黢黑浓烟。渐渐地,河水便沿着皮管被抽到高处水泥打的方方正正的池子里,池子蓄满了,河水便顺着歪歪扭扭的水沟子裹挟着枯枝落叶甚至碎布头烂布鞋拥向低处的田地。

这是传统的漫灌,繁忙而低效。

浇地的那几天,父母整日围着田地转,经常顾不上照看我。其实,不光我家如此,老家的家家户户到了浇地抗旱的那几天,除了白事(没人会在浇地这个节骨眼儿办红事)外,什么事都赶不上浇地重要。

数着盼着,终于快要轮到自家的地块了,上一家(我家的地邻)隔着院墙一吼,父母就赶紧放下手头的活计,扛着铁锨打仗似的出门了。

浇地离不了铁锨。浇过地的都知道——扒开水沟子把河水引到自家田地需要铁锨;巡视发现自家田埂子漏水得赶紧用铁锨填补严实;自家田地高低不平,水没法往前走,得用铁锨疏通疏通;万一在地头草窠里发现骇人的赤链蛇,铁锨或铁锨把也能派上用场……总之,浇地那会儿,人人肩上都扛着一把木柄铁锨。

浇地不是免费的,得往外掏灌溉费。印象里,灌溉费是按照浇灌时间而非亩数核算,父亲有个小本子,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灌溉每块田地时挖开和填上水沟子的时间,两头相减,自然就是灌溉自家农田的时长了。

等村里低处的田地全部喝饱了水(地势高的田地,水沟子爬不上去,还是得用地排车拉水去浇),来年的种子也已全部播撒下去,那位在河边负责看守柴油机的老汉就会挨家挨户上门收取灌溉费了,村子里没有一家会偷奸耍滑,大伙儿肚子里都有本账,刨去柴油费,老汉也就只能赚下个熬夜钱。

每每父母结伴去浇地时,我独自一人守在空荡荡黑黢黢的家里都会觉得无比害怕(当时祖父已去世),农村的夜是那样地安静,整个村子除了村南河岸边“隆隆隆”的轰鸣声,以及不远处不知因何故浮起来的几串渺茫的狗吠声,别的任何一丁点声响都没有。

我用薄毯子蒙住脑袋,满头大汗地竖着耳朵听院墙外的动静,腮都绷酸了,可外面依旧没有传来父母熟悉的脚步声。

也不知道睡没睡着,大门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移动顶门棍的声响,我知道是父母回来了。“咿呀”一声,那是家里那扇黑漆大门打开的声响,接着是一记或两记“啪嗒”,那是沾满泥污的旧布鞋被掼到地上的声音,声音里挂着潮湿,想必布鞋已经湿透了;接着传来一阵“哧哧哧”的磨刀声——那是两把铁锨互相打磨去除泥垢的声音;再然后是“哗啦哗啦”压水井出水的声音……

这些声音比雨声还要催眠,渐渐地我便进入了梦乡。在轻飘飘的梦里,我梦到自己挎着塑料桶站在蓄满了河水的水沟子里逮四处游窜的蝌蚪,梦到自己躺在高高的麦秸垛上竖着食指点数天上的星星,梦到自己一次又一次侧身坐在自行车硌腚的横梁上被父母带着去看望国道那边的姥姥……

我慢慢长大了,村东边那条土培的水沟子也改头换面了。它变深了,也变窄了,两边不再是一铁锨就能扒开的土堤,而是换成了水泥做的半环形的槽子。可惜,那些槽子太不结实,调皮的孩子用脚一踹或者愤怒的公羊用力一撞,槽子就裂出一道道无法补合的大口子。

等水沟子恢复为土培的堤岸时,父母已经放心带我下田浇地了,并且委派给我了一项重要的任务——看好自家的田埂,万一发现漏损,要及时向父亲报告。

我赤着脚一遍又一遍地在自家田地两头晃悠,我渴望在父亲面前立一次大功,可结果并没有。高高的田埂将淌进我家地里的“肥水”阻拦得严严实实,河水全部洇进了我家的田里,滋养了一垄垄的庄稼和一簇簇的杂草。

我第一次下田浇地那晚唯一的插曲就是,河水在走到祖父母的坟冢附近时,因为那里地势略高,河水受到了阻塞,逐渐聚积成了一小片浮着枯草的水汪。在母亲矿灯的照耀下,父亲闷着头用铁锨在一旁快速清理出一条通道,壅塞的河水顿时哗哗地齐头奔向前方。

当时我注意到,因为天旱,坟冢上已布满干透了的乱蓬蓬的枯草,这让我瞬间想起祖父的白发。我一言不发,父亲也始终沉默,整个田地里,只有水流声、刨土声以及父亲不甚沉重的喘息声。

那晚回家后,父亲只匆匆洗了下脚便倒头睡下了。我不明白原因,看他的脸色,我觉得挺吓人,这种神情我之前只见到过一次,那是在祖父的丧礼上。

后来我进了学堂,再后来又去了县城读书,周末回家赶上浇地时,父母再不愿带上我。往往,我这边手还没碰着铁锨,母亲就率先皱起了眉:“泥泥碴碴的,跟去干啥!”

“想着帮你们减减负担。”我低声为自己辩解。

“好好看你的书,地里的事儿不用管。”父亲往土墙上重重拍打了几下旧布鞋,一阵呛人的烟尘腾起,布鞋上掉落下来几大块板结的泥块,“别分心,这点活儿我和恁娘还能拿下。”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不再下田,父母在日头下面朝黄土,我在屋檐下面朝黄卷。父母的脊背弯了,我挺直脊背走出了那个时常旱得冒烟的鲁西南平原小镇。

读大学时,听母亲说,老学校附近上面出钱给打了两眼井,村里大队还在靠近油路的几亩田里装了喷灌的龙头,母亲满心以为以后再也不用费心巴力地扛着铁锨去浇地了。可是,除了县里下乡来检查的那天,龙头里欢腾地往外喷洒了一点水(那年天并不旱),从此以后,龙头里再挤不出一滴水来。至于那两眼井,噼里啪啦地响过一长串红鞭炮之后的半年不到,不知为何,井水就耗了下去。

如今,每逢大旱,乡亲们依旧采用最原始的方式抗旱——漫灌。滚滚的河水一路向北,给焦渴的黄土地带来浑浊的甘霖。就是这些水,让这个贫瘠的平原小镇,庄稼得以成活,牛羊得以繁衍,乡亲得以生息,村庄得以永葆炊烟袅袅。

“发啥愣,端午别忘买个粽子吃。”电话那头的母亲大概意识到我在走神。我默默地点头,嘴里想说声“妈,别太累”,可这句话始终没有说出口。望着漆黑的夜空,我的眼睛里噙满泪水。如今,江南一带正值“黄梅时节家家雨”,而千里之外的老家,那群已不再年轻的乡亲,却在铆足劲儿用几十年前就应该被淘汰的笨重而滞后的方式抗旱。

还是那条水沟子,还是那座低矮的庵子,还是那把沾满泥垢的铁锨……似乎一切都没变。可是,一切又都变了。水沟子里的杂草不知换了多少茬,庵子里那个络满银白胡茬的老汉早已作古,那把枣木铁锨也早已磕碰出大大小小的豁口,那个扛着铁锨巡视自家田埂的汉子,脊背也早已不再挺直。

我想再次在电话里劝父母来南方居住。可我知道,他们仍旧会拒绝,他们舍不得金灿灿的麦子,放不下肥壮壮的山羊,更不愿离开那座待了大半辈子的红砖瓦房。

写到这里,我不禁满怀愧赧。我在心里默默祈祷,但愿老家早日落场甘霖,但愿父母心心念念的庄稼今年秋季能有个好收成。

——end——

#乡土散文#

原创不易,期待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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