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最悲伤的故事里也不缺好吃的 [复制链接]

文章来源：悦食Epicure

老舍的小说《离婚》写在年，北京还是北平的年代。主人公老李是个浪漫而懦弱的小知识分子，想离婚而未成。实际上，这本名为《离婚》的小说里，最后没有一个真正离成了婚的。

有谚语说：“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过胃。”《离婚》开篇第一场就是家宴。老李的朋友张大哥请他吃火锅。照张大哥的话说，卤虾油、韭菜花，买的都是全北京最好的。看这调料的描述，应该是传统铜锅火锅，清水姜片锅底，很考验食材新鲜度和调料。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北京还没有国产冰箱。后来张北海在《侠隐》里说李天然买了一个美国人留下来的冰箱，花了五百块。那会儿李天然是挂名编辑，一个月工资五十块。可见冰箱是奢侈品。家里吃火锅，买回来的羊肉是要自己片的，没有冰箱，肉软塌塌，搭一块手巾切成薄片儿，考验刀工。这顿火锅吃得老李满面红光，忘记了离婚的初衷，被张大哥蛊惑着决定从乡下把家眷接到北平，可见张大嫂厨艺了得，也可见家宴的魔力。

接家眷之前，老李住在公务员单身公寓里，吃饭有人伺候：木须肉、鸡子儿炒饭和热茶热毛巾。

京城多太监，市民言语忌“鸡”也忌“蛋”。碎炒鸡蛋颜色金黄，近木樨花，所以炒鸡蛋称“木樨”。木须肉也许是木樨肉的音误。只用蛋清的菜又称“芙蓉”，如芙蓉鸡片，是鲁菜名菜。老李后来要请客的“同和居”另有名菜“三不粘”，则是用蛋黄做的。

总之，老婆孩子来之前，老李不用自己操心吃的。老婆孩子一来，半空的诗意跌到地上，满身油烟。搬进砖塔胡同张大哥给租下的房，还没开伙，老李得出门买吃买喝。

老李缺乏生活经验，买回来的全是零食小吃：刚出炉的羊肉馅包子、烧饼、炒花生米、大海棠罐头。还买了俩空水壶，可没烧水，俩孩子吃包子，喝罐头汁儿解渴，差点噎死。最后还是靠房东老太太来解救。

砖塔胡同是北京历史最悠久的胡同之一。

就这样，老李跌跌撞撞地进入了茶米油盐的家庭生活。

到了衙门，因为“接家眷”被同事们勒索着大请客，老李提出请“同和居”。同和居是“福山帮”鲁菜老字号，老店在西四大街。梁实秋在《雅舍谈吃》里写他家附近有“同和馆”，卖小炸丸子。当时北平鲁菜当道。

结果，老李请客当天换了小赵点名的华泰大餐馆。华泰大餐馆无考，看书中描述应该是西餐——洋酒可以论杯要，吃牛扒用刀叉。选西餐是小赵使坏，李大嫂和孩子们被请了来，在西餐桌上大大出丑，老李当夜大醉。

将“尊重女士”上升到经营原则层面，

所以才有电影里廖凡给了许晴一个巴掌，

引来众人干涉的情节。

西餐馆里出了丑，老李恨着同事们，瞧不起张大哥，心里怨的是自己和老婆，主要是老婆。老李是典型的北平小知识分子的代表，他有梦想而无勇气，有追求而无坚持，可悲，也可怜。《离婚》里的北平，是灰秃秃罩着风沙的，一年四季都牙碜。

老舍写满街的小吃水果摊，写菜市场和东四牌楼，老李永远是旁观的状态，他心里批评着鄙视着，还是要带老婆去买围巾，给胖儿子带回去大香瓜，骂着自己“买线机器”而寻觅着蓝线，最大的愤怒是街上喝一碗豆浆，然后老老实实去上班。

接了家眷安了家，《离婚》里并没有一场细写老李与老婆俩孩子围桌吃一顿团圆饭的场景，虽然李大嫂成天在忙活着买菜做饭。心里不痛快了，老李自己跑街上去叫三十个韭黄猪肉馅饺子，一碗三仙汤，是为革命。

为了商量营救张大哥的儿子张天真，老李跟被他视为废物的丁二爷喝过几次酒。最后的大事“杀小赵”，也还是丁二爷干下的。张天真回了家，张大哥又摆了次家宴庆祝

。墨绿的大西瓜，给女儿准备下白生生的鲜藕鲜核桃，为了省钱，不开两毛一瓶的汽水，改用碧螺春茶水，是市侩又油滑的张大哥重整河山的表演，也是《离婚》里传统北平家庭的最后挣扎。那顿饭老李没去，他在家，桌上是李大嫂包的饺子，对面是刚结果了小赵的丁二爷，俩人相对无言，谁也没动筷子。

《离婚》里最凄楚的一幕，是老李看见小马太太夜里买酪。这个场景设置得好，冬天，夜晚，“门外来了个卖酪的，长而曲转的吆喝了两声”，不然，一个独守空房的媳妇小马太太没有夜间出门的理由。

小马太太开了街门，买了酪又回来，老李心里再怎么对自己喊，始终没敢上去说一句话。他“像钉在阶上，腿颤起来，没动。嗓子像烧干了似的”。“屋内透出的烛光照清她手内的两个小白碗”，这是老李的白月光，脆弱可怜的一点诗意，一个小白点。

老李想给自己些生命的咖啡，“苦涩；深黑，会踢动神经”。“北平太像牛乳，而且已经有点发酸”。

《离婚》的最后，谁也没离婚。财政所的小职员们继续着蝇营狗苟，张大哥接着当“全世界的张大哥”和礼俗大全，小马太太的马先生回了家。先是跟小马太太老马太太一桌吃饭——老李的心沉了一半。然后，又同房睡了。

老李的月光灭了，北平彻底成了一碗坏牛奶。他带着家眷回了乡下，抛下了北平。

这是一场小型的、不乏讽刺色彩的幻灭。几年后，《侠隐》中的李天然从美国回到北平，吃吃喝喝之余，悲壮而无奈地完成了自己的复仇。真正的大幻灭将发生在那个时候。那是年。